苏格拉底曾讲过一个既不着边际、却又充满哲理的故事。相传，在古埃及，有一位名叫图提的神，他发明了许多卓越的技艺，包括数学、算术、几何、天文学，甚至棋戏和骰子。然而，他最引以为傲的发明，则是文字。当时，埃及由塔穆斯国王统治，他居住在上埃及一座被称为忒拜的大城市。图提向塔穆斯献上自己的发明，并竭力劝说国王推广这些技术，尤其是文字。他信誓旦旦地表示，文字能够使埃及人民受更好的教育，提升记忆力，使整个国家的文化得以飞跃发展。然而，塔穆斯国王听后却并不认同，他反驳道（大意如此）：

“你是文字的发明者，自然对它钟爱有加。但你恰好把它的作用说反了——文字不会增强人们的记忆，反而会使他们变得健忘。因为人们会依赖书写，而不再用心记忆；他们会沉溺于文字，而疏于对真实世界的理解。更可悲的是，那些沉浸于书面知识的人，往往误以为自己博学无比，实则一无所知。”

现实世界中，文字无疑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，它极大地提升了人类智慧，推动了教育发展。然而，塔穆斯国王的忧虑并非毫无道理，他敏锐地察觉到，技术进步并不总是单向度的福祉，它可能在赋予人们便利的同时，也削弱了某些至关重要的能力。例如，他意识到记忆力对人类智慧的重要性，而文字的普及或许会让人类逐渐丧失主动记忆的习惯。

如今，我们正处于新一轮技术革命的浪潮中，信息技术、自动化、人工智能层出不穷，比如 ChatGPT，比如DeepSeek。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新技术，甚至让人觉得比以往的好多发明创造都更伟大，会对社会经济产生巨大的积极影响。其中，也有人提出：“既然人工智能可以帮助人们存储和检索信息，甚至做得更多，我们的教育是否还需要强调记忆？”

这番乐观的观点，似乎与塔穆斯国王对文字的担忧有着相同的假设。后者担忧的是文字会替代记忆，前者雀跃的是人工智能可以代替人类的“死记硬背”。

也许怀着担忧来雀跃才是我们该有的姿态。

塔穆斯过分强调文字使用可能带来的副作用，却没有意识到文字能给人类文明带来的积极作用，包括文字记忆、人脑记忆、口口相传的记忆之间的巨大互补性。今天那些认为人工智能终将替代掉“死记硬背”的人同样基于“替代”的假设，而忽略了人与技术之间的互补性。经济学家最近二十多年来对这一点进行了深入的分析（仍可能落后于技术的突飞猛进）。通过对计算机、人工智能以及人所能够从事的“任务”进行细分，人们发现技术能够替换掉很多人类工作。在计算机普及的时代，技术替代掉了那些从事常规任务的人（想想图书馆管理员的查询工作以及流水线上的重复性工作），而当人工智能大行其道，技术开始替代掉更多的工作，甚至能帮助我生成程序代码、求解数学难题、润色文章。那样的话，难道我们的死记硬背还是必要的吗？

这可能又涉及到人们所能从事的各种任务（常规也好、非常规也好）的背后，还有更根本的能力和技能要求。把基本的技能和人最终能够胜任的不同类型的任务混为一谈，可能会得出错误的结论。那些认为在技术进步的背景下，应当摒弃“死记硬背”的教育模式的人，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：记忆不仅仅是存储信息，更是创造力的基石。记忆所积累的，决定了我们能调动多少已有知识进行组合、创新，也决定了我们如何在快速发展的科技和社会环境中保持竞争力。一个在社交场合出口成章、能弹会唱的人，所展现的是他的社交能力（这应该被稳妥地划归到非常规任务之列）。但这反映的是他早年时期死记硬背的功夫，是他对简单动作的重复练习。如果我们放弃记忆训练，依赖外部工具，那最终的结果可能并不是“更聪明”，而是“更依赖”。

人们常常误以为，“记忆”只是死记硬背的过程，那些充满了美感和创作灵感的东西绝不是从此而来的。但当我年过四十，才对“记忆”有了更深的理解。我开始学习羽毛球，带孩子练习网球、足球、篮球，同时学习圆号和钢琴。这些技能，无一例外，都需要大量的练习与重复。从某种意义上讲，这也是一种记忆——甚至不是用大脑去记忆，而是用肌肉去记忆。羽毛球的高远球，需要反复练习无数次，才能形成下意识的动作。网球更是如此，精准的发球、流畅的挥拍，都是通过无数次重复练就的肌肉记忆。没有这些记忆作为基础，那些优雅的动作、赏心悦目的技巧便无从谈起。

技术进步不仅仅是能力的增强，也可能是能力的削弱。塔穆斯国王忧虑的是削弱，我们今天雀跃的是增强。也许正确的问题是，不同类型的技术进步对哪些能力提出了更高的需求，又让哪些能力变得并不重要。而对于人来说，我们应该回答两个层面的问题：首先，我们应该如何适应技术的进步，提高自身的福利——比如在劳动力市场中表现得更好；其次（也许更加重要），我们应该发展哪些能力，来达到自身更全面的发展。面对技术进步，关键不在于拒绝新技术，而在于如何在使用它的同时，保持和强化那些不可替代的人类能力——其中，记忆便是最根本的一项。无论是头脑中的知识记忆，还是肌肉中的动作记忆，它们不是负担，而是塑造我们智慧和创造力的基石。真正聪明的人，不是依赖工具的人，而是能够灵活运用工具，同时不断增强自身能力的人。

塔穆斯国王担忧的不只是文字让人们更加健忘，他还担心文字的使用会产生出很多沉溺于文字，自以为博学却一无所知的人。现实中的很多书呆子就属于这样的人吧，我们的教育体系也确实在生产很多这样的学生。那么有了人工智能之后呢？我想这个问题会变得愈发严重。